2018年12月29日星期六

你为此而骄傲吗?


那是我在内科上班的最后一天,九点了,我记得。我记得我几乎就松了一口气,要走到休息室拿书包下班,结束这忙到不像样的部门。

“医生,看一下19号床,她说她肚子痛。”

我叹了一口气,所有的问题总要在下班那一刻开始。

19号床,我记得她,我甚至清楚地记得她的面容和名字。S算是我们的常客,高血压糖尿病心脏病肾病......第一次进院是个星期六,进来是因为肾脏衰歇,引发血液里的尿毒素过高导致脑病,和肺积水。我们和值班的小老板手忙脚乱地替她装上了股动脉导管,紧急洗了几次肾,她恢复得很快,病情暂时稳定了。

但是肾衰歇是个没有药医的病,唯有靠还肾或者长期洗肾改善病情。找到适合的肾脏并成功换肾的几率微乎极微几乎接近不可能,所以唯有洗肾了。

洗肾也是一条不容易的路,而她走得特别崎曲。

她有个女儿,应该念中学吧,小个子的害羞女生,总是靠在她身边低着头,偶尔小小声地和她聊天。她的丈夫是我们医生最喜欢的病人家属,非常积极配合疗程且主动参与所有的疗程。

一开始我们计划好让她使用腹膜透析, 简单来说就是在肚子插一个管来洗肾,能每天在家里做,不需要去洗肾中心或则是医院,对于她那样年轻的病人且有积极辅助的家人,这是最合适的了。

但是失败了。

所以我们唯有走洗肾传统的路:在手肘上找襾条粗粗的动脉和静脉,动个小手术缝在一起,每一次洗肾的时候就像捐血一样,把针扎在那里洗肾。
在这之前,还必须先找好洗肾中心,和钱。一呈期洗三次,一次大约RM250-300。

她没有机会能去烦恼钱的问题,因为她第一关就过不了了:她没有合适的血管来洗肾。

怎么办呢?我们就在她颈项插了一个管来洗肾,位那颈项的管最大的问题在于很客易有细菌感染,而她就因这而成了我们病房的常客。

回到那天晚上九点,护士叫我去看看她的时候。
走到她前面,她的面色犹如纸张苍白,冷汗直流,不停颤抖,捂着上腹对我喊痛。我的心凉了一半,伸手探了探她的脉搏,是非常快速却微弱的。观察表上的血压直线下降,心跳则往上飙。

“护士,做个心电图,快。”

她不是肚子痛。那是心脏病。因严重贫血而引发的心脏病。

护士和同事都过来帮忙了,值班的老板也让我们叫来。就在我们替她放针抽血准备输血的时候,原本还焦虑不安一直喊痛的她,突然昏了过去没有反应了。

也没有了心跳。

我跳上去开始CPR,以一分钟一百次的速度,一,二,三.... 并感觉到肋骨在我全身重量的压迫下,一根根给压断。

团队很有默契地开始急救,插呼吸管插血管输血等等。

“两分钟,检查心跳。”
“没有心跳,继续CPR。”

汗水一滴一滴从我们的额头流下,喘着气,我们却不敢松懈。手上CPR的道理,和心里喊着的 “回来,你一定要回来” 一样用力。

没有,她没有回来。
尽管我们那么多人那么努力那么虔诚,她还是走了。

她的丈夫红着眼眶对我们说谢谢,然后倒在渐冷苍白的她身边痛哭。

他说,谢谢,谢谢我们的用心和努力。

我和同事躲到了房间里,蹲在地上,任由刚才忍了很久很久的眼泪汹涌波涛。因为他的谢谢,因为受之有愧,因为那么多的信任我们却没有把妻子完完整整地还回给她丈夫,把妈妈完完整整地还给她的女儿。

那个晚上我们哭了很久很久,哭完了所有的遗憾,所有的过失,所有的对不起。

后来,后来你会问问自己,那么多病痛缠身,这会不会是一种解脱?

你会怪我们吗,Mak Cik S,那些打着为你好的名义的疗程结果都事与愿违。
还是你会因为你为了生命顽强地战斗过而骄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