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7月31日星期二

29号

后来她还是死了。
是呀,人终将一死的,看我每天写的死亡证书有多少份就知道了。

后来,她还是死了,死于我们一直预见的死因。

我接受照顾她的时候,她的病例已经厚得无从考察,大概就是因为严重肺感染进院,挿管通气。因为年事已高,加上本身就有慢性阻塞性肺病和哮喘病,肺功能并不好,恢复的时间拖得很长。

恢复的时间拖得很长,等于住院的时间更长,也就是说在医院越就,就越容易感染其他很强的细菌。

所以她的病情一直反反复复的,时而好时而坏。后来,由于需要长期插喉管,靠机器帮助呼吸,会很辛苦,所以便动了气管切开手术。

我遇见她的时候,她就是躺在29号床,依靠机器呼吸,靠鼻胃管进食,长期卧床,背后生了一个很大很大的疮,时不时会发炎流浓,需要手术清洗伤口。

她的女儿会为她绑两边的头发,像monster inc里那个女孩Boo的发型。而每天早上我都会问她,阿姨,今天好吗?昨天睡得好吗?you呼吸困难喘不过气吗?

她装了气管造口管,发不出声音,但她总会微笑点点头,唇型说着,好;不然就会扁扁嘴,摇摇头,转过头去不理我。

她最大的的问题,是她的气管总是流血,血结成块阻塞了气管,她就无法呼吸,气喘,氧气指数和心跳和血压开始往下掉。

照顾她的几个星期,总会在很忙的时候,机器的警铃滴滴滴响,护士会跑过来说,医生,她的气管阻塞不能呼吸了!

我都得放下手上一切的忙碌飞奔过去急救,把血块吸出来,有时候还得把导气管把出来装上新的一个,pump氧气,让她回复呼吸。

当听到她的呼吸声,看到氧气指数心跳和血压上升至正常水平,我会深深的呼一口气,好了,又过了一关,活回来了。

其实说得直接一些,她是在等死的。她回不了家,因为她的家人无法支付昂贵的呼吸机器,而如果不依赖机器,她会窒吸而死。
但长期卧床无法动弹,那是不是算苟且残存的挣扎?

只是我又怎么以我的或者世俗的看法和道德价值观去衡量她和她的孩子们的选择?

但你也可以说她是幸运的。久病床前无孝子是吧?但她卧病在床那么久那么多个月,每一天,每小时,每分钟,她的子女总会轮流陪着守着她,照顾她,陪她说话,聊天,解闷。她发脾气的时候安慰她,她坏蛋要拔掉呼吸管的时候责骂她,我们一天三四次替她抽血的时候,握着她的手说,忍忍吧,一点点痛很快过去的。

后来她还是死了,因为气管阻塞,无法呼吸,这第N次的急救,失败了。

那是一个下着雨,寒意甚浓的清晨,我带着惺忪的双眼,走过她靠走廊的病床,床帘是关着的,从缝里望进去,她的脸,已经让白布盖好了。

我想说对不起,对不起每一次抽不到她的血,来来回回插了多少次针;对不起每一次的急救,每一次的把她喉咙上的导气管拔了出来,连带一大堆血块,再插一个新的进去我们造成的痛;对不起每一次的翻身,每一次的帮她清理伤口;每一次我们打着“为她好” 的名义所增添的痛苦。

而我们都懂,我想她也知道吧,我们做了那么多,最后她还是会死于我们极力避免的死因。

值得吗?是为了什么?我们看来都是苟且残存的生命延续,但那是她的,她家人的选择啊。

但我还是自私的。
自私的,还好,为她盖上白布的人不是我,宣布死亡的不是我,写死亡证书的不是我。

而我也特地逃避她家人的眼神啊,那一个早晨,因为最沉重的是,我只有增添辛苦和痛之外的回天乏术,还得接受家人含着泪流着泪的谢谢。

我希望他们把谢谢留给自己,在这一段漫漫的与死神拉锯的时光里,他们紧紧守候不曾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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